□彭书华

    四

    1978年，兴安县对在湘江战役中流落在兴安的失散红军进行普查。

    许多以前由于被俘虏过或受伤掉队的失散红军不敢说自己当过红军，民政部门就对他们说，这次普查是按照上级有关部门的指示精神给失散红军落实政策，希望大家勇敢地站出来。最后，通过这次普查，兴安县有50多人被确认为失散红军。刘华连在邓炳彪、余才凤等人的证实下，也被确认为失散红军，每月享受到失散红军的补贴。

    刘华连被确认为失散红军后，已经是六十岁了。此时正值改革开放，山和田地都承包到了户，他每天都和儿子一起干活。上山砍竹子、扛竹子并不逊色于儿子陆志元。1982年冬天，刘华连上山拉毛竹，一只眼睛被刺伤。按优抚规定，他可以申请医疗补助，然而他并没有去申请，他说，他不能再给政府添麻烦。

    后来，刘华连的一只眼睛因没钱医治而失明了。

    父子俩辛勤劳动，不几年，日子就过得红红火火。不久，儿子陆志元娶了湖南省祈东县姑娘蒋桂香为妻。

    刘华连的孙子出世了，刘华连将孙子取名为陆忠诚，虽然刘华连不懂得怎么写忠诚两字，但他经常听到对党忠诚这个词，他希望孙子一辈子忠诚党。

    孙子、孙女相继出生，给这个孤独了许久的家增添了快乐。刘华连经常带着孙子、孙女到山上放牛，从小给孙辈们讲自己当儿童团、当红军的故事。

    逢年过节，县、乡、村的领导经常到刘华连的家里慰问，领导们问寒问暖，问刘华连有什么困难，他总是笑呵呵地说没困难，生活好着呢！

    其实，刘华连一直有桩心事，那就是想找到自己的家，想回去看看母亲还在不在？满姑娘怎么样了？还有，他要找到家，他不能就这样含糊地做一个失散红军。

    1999年8月，《桂林晚报》记者罗素玲到兴安县华江瑶族乡采访，偶然看到一份给老红军刘华连的慰问品，好奇地问乡领导华江还有老红军？乡领导说整个华江瑶族乡原来有失散红军20多个，现在只有刘华连一个了。罗记者问我可以去采访他吗？乡领导说当然可以，并安排民政办小王陪同她去采访。

    华江瑶族乡居住着汉、瑶、壮、苗、土家等民族居民，是兴安县唯一的少数民族乡。当年中央红军过湘江后进入华江瑶族乡，在当地留下了许多感人的故事。

    由于桃子头只有一条小路，小王用摩托车载着罗记者，一路颠簸着前往刘华连的家。

    这时的刘华连已经是八十一岁高龄的老人了，找到刘华连的家时，家里门敞开着，但里里外外找不到人。隔壁的一位老人说，老人家在后山看牛呢。

    两人来到后山，见一位老人背着一捆柴赶着一头牛从山上的一条小路走下来。小王跟刘华连很熟了，他告诉他罗记者是桂林日报记者，今天专门来采访他老人家。

    罗记者叫声爷爷好，从刘华连背上接过柴禾背到自己肩上。刘华连连忙说要不得，又要从罗记者背上抢，最后小王把柴背到自己肩上才完事。罗记者扶着刘华连一边走一边聊，罗记者说，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要上山看牛、捡柴禾？刘华连说，自己劳动惯了，出来走走比呆在屋里快乐多了。

    刘华连的左眼1982年就已经失明，听力也减退了，但思维一直很清晰，对当年的很多事情都还记得很清楚。

    罗记者并没有像其他的记者一样拿着笔记本问这问那，而是坐在刘华连的对面，静静地听他谈他的童年，谈他的蛤蟆村，谈他的哥哥弟弟们。

    刘华连谈到母亲，说母亲怎么把一个饭团子塞给他和哥哥时，老人竟大哭起来，罗记者轻轻地把手放在老人的膝盖上，眼泪也不住地流。他说他揣着母亲给他的饭团子，一路都舍不得吃，再饿，也只是摸一摸。直到过完湘江，他才发现饭团子丢了。不久，他就踩到了敌人的竹签。

    刘华连提到兄弟几个在蛤蟆石上捉迷藏，跟着母亲在有着蛤蟆石的田里做农活，眼里充满了快乐。

    五

    8月19日，《桂林晚报》发表了罗记者根据刘华连的情况采写的通讯《六十载未了回家梦》;并在晚报上开辟专栏，进行连续报道。报道很快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

    桂林日报社还向江西革命老区的新闻媒体发出公函，请求援助。很快，《南昌晚报》、《赣南日报》、江西电视台纷纷加入了这场特殊的寻亲活动。

    《赣南日报》得知刘华连估计是赣南地区的情况后，立即与市民政部门联系，市民政部门要求各县民政部门组成“寻亲小组”寻找刘诗泽和蛤蟆村。

    赣县民政局组织了5个寻亲小组，经过半个月的努力，终于从8700多位赣县籍红军烈士名单中，找到了已定为烈士的刘诗泽。

    但民政部门查到的刘诗泽是赣县白石乡下白石村人，与刘诗泽记忆中的蛤蟆村不相符。《赣南日报》得知消息后立即与赣县寻亲小组的同志赶往下白石村。在下白石村，寻亲小组得知下白石村以前就叫蛤蟆村，因为当地话蛤蟆和下白石读音相似，解放后村里人嫌蛤蟆村不雅，就改村名为下白石村。

    寻亲小组了解到刘诗泽的父母亲和兄弟们都不在世了，亲属中只有刘诗泽哥哥刘诗汉的两个儿子在村里住着。和刘诗泽共爷爷的同一辈直系亲属中只有堂兄刘诗龙还活着。

    同样是当红军的刘诗汉所在部队在湘江战役中被打散，刘诗汉就一路讨饭回到了赣县。但他不敢回家，直接就到了父亲采矿的画眉坳当了矿工。

    十来年都没有刘诗泽的消息，父亲刘绍塘就做主让刘诗汉回家娶了原本是刘诗泽童养媳的王金凤，也就是刘诗泽记忆中的满姑娘。刘诗汉和王金凤结婚之后，生下了儿子书平、书柏、书财三兄弟。按习俗，哥哥刘诗汉把最小的儿子刘书财过继给刘诗泽做儿子。

    听说当红军的叔叔刘诗泽还活着，刘书平和刘书财跟随《赣州晚报》的记者赶赴南昌，又和《南昌晚报》的记者一同从南昌赶赴桂林。

    9月22日，桂林日报社党委书记林秀文亲自带队，并派出两辆车载着刘书平、刘书财及《南昌晚报》记者，象山区交警支队也派出一辆警车三名交警前往。

    车队在拐往桃子头的公路边停下来，一行人在华江瑶族乡领导的带领下从小路步行到刘华连家。

    得到消息的刘华连一家早早就等在了大门口，当刘书财和刘书平跪在刘华连面前说“叔叔，我们来接你回家了”时，刘华连大哭起来，他泣不成声地说“六十五年了，我终于找到你们啦！”

    车队在崎岖的山路上日夜兼程。尽管有交警在前面引路，车子还是走错了几次路线。第二天下午四时，刘华连终于回到了当初与哥哥告别的赣县县城。

    县委、县政府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书记、县长站在写有“欢迎老红军刘诗泽回家！”的大横幅下握住了刘华连的双手，少先队员们给刘华连戴上了红领巾。

    第二天早上十点，刘华连终于回到了日思夜想的蛤蟆村。

    在母亲送他的村口，早有来自四乡八邻的欢迎队伍等着他了。鞭炮声响起来了，锣鼓敲起来了。

    堂兄刘绍龙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刘华连在刘记者的搀扶下踉跄着走到堂兄的面前，相看了一会，堂兄就大喊一声：“诗泽啊！”兄弟俩同时就大哭着跪在了地上。

    刘华连用力地拍着堂兄的背嚎叫：“诗龙啊，我的父母大人呢？我的兄弟们呢？他们怎么就都不在了呢？”

    亲人们带刘华连到父母的墓前，刘华连久久地跪在地上不起，堂兄说：“回家吧，大家都等你回家吃饭呢。”刘华连说：“你让书财把饭送到这里来，我陪老人们吃顿饭。”

    刘华连来到了有蛤蟆石的田边。这时的稻谷已收割，刘华连坐在田里，背靠在蛤蟆石上，眼睛闭着，很久很久，似乎睡着了，但一会就有泪水从眼角汹涌流出。

    六

    刘华连回到了华江，仍然每天都上山看牛，每天都捡一把干柴禾回家。当有人问他，还想不想回蛤蟆村时，他总是说太远了，不想再给政府添麻烦了。

    第二年，孙子陆忠诚高中毕业了，刘华连亲自带着孙子到县武装部找到征兵办，说，自己当红军没扛过几天枪，就让孙子继续当兵扛枪吧。经过体检和政审，陆忠诚光荣地成为了一名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

    临行前，刘华连叫媳妇也给儿子做了一个饭团子，塞进孙子的背包里，叮嘱孙子好好干，不能给爷爷丢脸。

    2001年，广西军区领导前来探望刘华连时发现行路极为困难，拔出十几万元专款并委派专人来修了一条通往刘华连家的柏油公路，当地人亲切地称之为红军路。

    之后，刘家用上了煤气，家里也不再养牛了，刘华连还是经常到后山转悠，扯点竹笋野菜什么的，要不就到菜地里扯扯草，反正一天不走动就不舒服。

    2014年，96岁的刘华连安详地离世了。去世前，他告诉儿子，不要再惊动政府部门，他这一辈子还没好好地给政府做过一件事，不能再麻烦政府了。

    桂赣两地为刘华连寻亲，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当时在桂林的94岁老红军陈飞说，由于情况恶劣，不管是从湘江战役中冲没冲出、活没活下的红军战士，都是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