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快了!在2023年1月上映的电影《流浪地球2》中,刘德华饰演的图恒宇试图用数字生命 “复活”女儿丫丫。
《流浪地球》电影截图
一年前只属于银幕中的科幻想象,如今在现实世界中已成众所周知的事实。随着“AI复活”技术日渐普及,数字生命忽然间成为了热门话题。
利用AI技术进行人脸的数字转化。制图:莫丽平
2024年清明节前夕,不少网上平台“AI复活亲人”的订单火爆起来。例如南京一名AI产品的团队负责人张泽伟就忙得连轴转,截至4月初,他的团队已经完成1000多笔“复活亲人”的订单。
“数字复活”其实是件大事。AI“复活”的毕竟是数字生命,本质上它是一个信息处理工具,它是缓解人们丧亲或粉丝对偶像离世悲痛的良药,还是在“伤口上撒盐”、让人深陷逝者阴影的幻像?AI“复活”,带给我们怎样的生命启示?
上万元收费的“AI疗愈”抚慰了谁
张泽伟其中一项工作就是帮助客户“复活”亲人。清明节前,张泽伟每天都会接到二三十单咨询“复活”业务的电话。截至今年4月初,他的团队已经完成了1000多笔“复活”订单。根据客户需要的不同,每个订单收费在5000元到1万元不等。
在张泽伟的经验中,选择“AI疗愈”的客户主要有两类:一类是亲人去世了,怕家里的老人承受过大的心理打击、接受不了,便用这种方式来安抚老人;还有一类是通过这种方式假扮家长(家长过世或在世但与孩子两地分居),来安抚希望看到家长但无法实现的孩子,给孩子一些陪伴。
制图:莫丽平(AI绘制插画)
尽管这个服务需求很大,但他们并非“来者不拒”。张泽伟介绍,他们也曾因客户心理不稳定而拒单, “比如我们之前有客户因为孩子去世,自己也曾轻生,找我们的时候都是哭着讲述……我们根据其心理状态,咨询了比较权威的心理老师,判断可能不适合为其做这个事情。因为你没办法判断对方未来的情绪波动、可能会做出什么事,这种单我们是不接的。”
对于AI复活技术的运用,一直都存在争议。
不少人用AI“复活亲人”弥补遗憾
有人说,AI让思念得以具象化,是承载温情的容器。在主动复活去世女儿的台湾音乐人包小柏看来,AI让他梦想成真,与女儿建立了全新的链接,可以缓解思念之苦。
包小柏女儿去世后,他沉浸在悲痛之中。经过反复地尝试训练后,包小柏用AI复刻出“数字女儿”,可即时响应问话。前阵子包小柏老婆生日时,“一家三口”还一起唱生日歌。
有人说,AI可以让时光倒流,完成与亲人告别,让遗憾不再成为遗憾。
上海的“00后”视觉设计师吴先生用AI工具生成了奶奶的虚拟数字人,和奶奶进行对话。他发文称“只是希望用AI技术填补与奶奶没有好好告别的遗憾。”他将整个过程制成视频分享到媒体平台上,短短几天内竟收获了70余万人次的观看量。
有网友回应:“我也想要一个AI爷爷正式告别……因为今年春节,我没见到他最后一面。”
有人说,AI是善意的谎言,阻隔死亡的真相,抚慰人心,避免老人遭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沉重打击。
“我‘复活’我的老爸,因为我奶奶太想他了。”辽宁抚顺,一位男子的父亲因为得了罕见病已经去世半年多了,可全家人都隐瞒着没有告诉90多岁的奶奶。为让奶奶心安,男子用AI换脸“复活”父亲,让奶奶和其儿子“见”上一面,让老人心安。
制图:莫丽平(利用AI技术,将描述转绘为插画)
长期沉溺虚拟世界易产生精神障碍
“AI复活亲人”拥有温情脉脉的一面,它是一味抚慰人心的良药,我们从中看到的是人类超越生死的爱。但与此同时,也有人提出,这一技术可能带来某种隐患。
中国科学院自动化研究所人工智能伦理与治理中心主任曾毅在接受央视新闻采访时说,拥有了“数字逝者”的时候,会不会使得人长期沉迷于与“数字逝者”之间的交互,从而对心理产生非常负面的影响?这是“数字逝者”的这项人工智能的应用技术可能给社会带来的长期的、潜在的隐患,也是是否应当开发这样的人工智能技术必须去思考的伦理道德的问题。
李素磊博士提出了同样的担忧, “AI复活”的片段会使生者沉溺于幻像,愈发逃避现实,更难从悲伤中走出来。”短期用AI技术“复活”,对当事人起到抚慰作用,把时间拖长,让当事人有一个接受期,但不建议长期使用这种技术。
“人是生活在现实世界的,如果沉陷在虚拟世界里,会产生精神意识障碍。”李素磊举例,韩剧《熙秀》中的母亲见到车祸身亡的“AI女儿”后,就开始自欺欺人,不愿承认女儿的离世。她几乎抛弃了现实世界,整日沉浸在VR世界中,对丈夫也置之不理。曾经鲜活的人,变成了被动提供情绪价值,即取即用的工具人,这更像一种“赛博宠物”。
技术不能逾越法律和伦理边界
一些网友用AI技术“复活”李玟、乔任梁等已逝明星,更是引发争议。在法律的层面,“AI复活亲人”需要规避什么风险?
提供“AI疗愈”服务的张泽伟表示,他们在制作AI数字人前,会经过严格的审核,必须要有制作形象的授权或者直系亲属证明,也会沟通制作AI数字人的原因,并且签订合同规定使用场景和范围。
肖曼丽律师
有多年从业经验的肖曼丽律师则介绍,《民法典》明确规定,逝者人格权益受侵害时,死者的近亲属可作为请求权人主张权利。因此,逝者的人格权益受法律保护。未经近亲属同意进行复制、制作,不管是否以营利为目的,均涉嫌侵害逝者的肖像权益,近亲属可以对此进行维权。
“利用AI技术生成逝者肖像,从事虚拟活动,不能逾越法律、伦理两者的边界。我们需要完善人工智能法律法规、伦理规范和政策体系,形成对人工智能的安全评估和管控能力。”肖曼丽补充道。
注意“哀伤的五个阶段”
人们选择用AI“复活亲人”,最主要的还是难以接受亲人的离世。作为普通人怎么才能走出亲人离世的阴影,开始下一段生活呢?
“这有一个过渡阶段,”李素磊博士如此说道, “从心理不能接受到被动接受到主动接受,开始去面对,调整缺失了亲人后生活状态的平衡。”
美国心理学家伊丽莎白库伯勒-罗丝在她1969年出版的《论死亡与临终》一书中提出“哀伤的五个阶段”(Five Stages of Grief), 人们在面对重大的丧失时可能会经历“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无助沮丧、接受”这五个阶段。
如何接受亲人离去,李素磊分享了一个身边的案例。“我的一个朋友,在丈夫退休一周后两人一起去旅游,途中她丈夫突然晕倒,去世了。开始,她无法接受这事实。”
丈夫去世的头几天,她非常悲痛。一两个月后,她总是梦到丈夫回家。但她一直念着丈夫的好,给自己的精神支持,相伴一生的点点滴滴。慢慢,她在心理上接受这个事实,重新适应没有丈夫在的生活。
就这个案例而言,丧夫的她是否需要“虚拟丈夫”的陪伴?李素磊与其朋友均认为不要!因为,丈夫留给伴侣的,留给孩子的,已经刻在亲人的心里了。
接纳,这是新生活开始的起点。有心理学家提出,根据“哀伤五阶段”理论,度过哀伤期需要时间,但如果哀伤持续超过6个月,就需要引起重视,必要时可以寻求专业心理咨询师的帮助。
敬畏生命需慎待“数字生命”
“悲伤的结束不在于切断与逝者的联系,而在于以不同于生前的方式在内心‘安置’逝者”。1996年,丹尼斯·克拉斯等美国心理学家提出“持续性联结”的概念。他们认为,生者无法忘记逝者,并且通过各种方式来维持与逝者的联系是一种正常的现象,这样能真正帮助生者开始新的生活。
就个人而言,需参照客观现实进行评估。据报道,音乐人包小柏创造出“数字女儿”后,每天与“女儿”对话、互动,包小柏说每天有了目标和新方向,他不再一蹶不振。他在台北成立了团队,想为有需要的人提供留存声音的服务,让人可以与逝去的亲人沟通(广州日报心传工作室提醒:因包小柏已开一个用AI复活数字生命的公司,他对此事的态度需多方参照)。
包小柏女儿离世后,他舍不得剪去曾与女儿接触的头发,再出现在公众面前满头白发。
对于不少人而言,无论是数字生命人、电影、文学传记,创作背后的动力都是“爱”。时间和死亡,并不能隔绝人们的爱。
“真正的死亡并不是生命到达终点,而是被所有人遗忘。”《寻梦环游记》这部电影表达了这样的理念。
制图:王圆媛
然而,生命的终结就是终结,在悲痛与不舍中我们要对已经辞世的亲友和偶像渐渐做到放下,将怀念和爱放在心里。
在类似于清明节这样的缅怀逝者的节日里,可以去绿水青山间寄托哀思,也可以在节日的各种习俗里倾注爱,但一定要慎重去面对诸如“AI复活”这样的新技术,尤其牵涉到利益(收费或流量)的时候,很多说法就未必可靠了。即便亲友们都同意“数字复活”某位逝者了,也一定不要沉迷其中。否则,也可能愈陷愈深,难以恢复正常的真实的生活。
况且,人的心灵是十分丰富的,某些目前看起来是安慰的新事物,从长远来看,可能会带来一些暂时看不出明显变化的影响。这些影响,可能会是正向的,也可能会是负面的;可能是浅层的,也可能是深层的。敬畏生命,就要理性对待有关生命的任何新技术;敬畏生命,也要发自内心去尊重逝者的权利。
总之,人类一定要做技术的主人,绝不能作茧自缚,被动成为“AI的工具”。
出品:广州日报心传工作室
策划:赵素兰
文/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钟敏、林燕、黄琦
统筹:王圆媛、钟敏、莫丽平
视频:黄馨怡、滕惠琦、黄琦
音频:陈旻玥
制图:莫丽平、王圆媛
部分资料来源:新闻晨报、浙江大学心理健康教育与咨询中心
广州日报新花城编辑:王圆媛、李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