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灵渠
2015-03-30 10:07:27 来源:桂林灵渠景区
诚足与长城南北相呼应,同为世界之奇观
——郭沫若
一
一到桂北小城兴安,还没来得及去灵渠公园,便遇上了雨。细柔飘零的雨丝,听任风梭挥洒,种下匝密紊乱的雨脚,将原本就奇美秀丽的桂北山水岭南风物织入了更加空蒙灵秀的画境。
雨中游灵渠,别有一番情趣,更是一种独特的体验。远远近近的景物在雨雾中隐退淡出,似乎什么也看不真切,又仿佛看得更远,把历史的陈旧画卷,岭南的古老文化,异常清晰地展现于你的眼前。这时你游灵渠,既可以于水利的角度考察灵渠的功过,也可以从航运的方位分析灵渠的盛衰,还能循历史的幅面捕捞千年无语的秦渠涌流的生动史实,更是在艺术的橱窗慰籍自己丝缕不绝的吊古情怀。
乍一看,灵渠并不显眼。没有高峡大坝的气势,没有京杭运河的悠长,没有巴蜀栈道的险峻,就如同南方山乡随处可见的水坝,不宽不遄的河流,浅浅斜卧的石坝,杨柳夹岸的渠堤,优美的风景固然使人赏心悦目,但似乎缺少让人驰骋想象的浪漫和空间。然而,就是这条貌不惊人的灵渠,却有着惊人的身世,它与都江堰、郑国渠齐名,并称为我国先秦时期三大水利工程,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运河之一。
从历史记载得知,秦国人是最早兴修水渠的。灵渠开凿于公元前214年,即秦始皇三十三年。而都江堰和郑国渠的年代还要早三十余年。早在七国争雄白热化的战国后期,公元前251年,秦始皇的曾祖父秦昭王在位的最后一年,秦国的蜀郡太守李冰便修建了史称“天下第一古堰”的都江堰,把汹涌的岷江引入内江,化险为夷,变害为利,使饱受岷江泛滥、水患肆虐之苦的成都平原成为沃野千里、旱涝保收的“天府之国”。后世的水官曾雕刻了执锸而立的李冰父子石像,置于江中镇水测量,长久地演义着“父子修堰”的佳话。
当都江堰造福四川平原五年之后,秦王走马灯似的换了两位,王位传到了十三岁的嬴政。这时的秦国正是吕不韦以“仲父”任相国的“吕氏春秋”时代,既鼓励贸易通商,积蓄财帛,又重视农耕畜牧,以充盈仓廪,丰足国库,富国强兵。这种战略思想必然与秦国地处西鄙的自然地理条件相冲突。于是兴修水利改善灌溉便成了当权者治国为政的重要议题,于是也便有了毗邻的韩国选派水工郑国充作间谍,揭榜中标,以帮助修渠为名行伺机破坏之实。然而水利专家毕竟是科学家,科学的精神容不下反科学的阴谋,科学的力量冲破了阴谋的束缚。郑国最终以科学的虔诚修成了引泾入洛,溉田四万顷,裨益秦国人民的水渠。这条渠也以郑国的名字命名为“郑国渠”。
一位是忠诚职守,处江湖之远而忧国忧民的秦国太守,一位是去国离乡,怀阴谋与良知于一体、集水工与间谍于一身的外国专家,但殊途同归的千古成就,成为战国史及水利史上两个大写的标点。
飘洒的雨帘把我的目光从关中和巴蜀大地遮挡回来,眼前的灵渠仍是烟雨飘摇,山水朦胧。
突然想,得感谢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恰如其分地浸润出岭南大自然的苍凉,浮托出灵渠的历史景深。使本已风干发黄的历史又滋润苍翠如初,甚至水气淋淋,如同岭南特有的叶间黄蕉枝头红荔。因此也毫不夸耀地展示出灵渠从历史高崖奔泻而下的气势,从岁月深山蜿蜒至今的悠长,从时空淤塞几番脱身的险难。
二千多年的跨度,灵渠以自己的阅历烘托出了岭南的地老天荒,成就了曾经贫瘠、偏远和不驯的岭南在中国历史的地位。
二
如果说都江堰和郑国渠的修建纯粹出于水利和经济的考虑,那么灵渠的开凿却完全是为了军事的目的。
细雨无声。二千多年前的战马嘶啸鼓角争鸣却随风雨飘然而至,轰响在我的耳沿。历史的片段经烟雨洗印,牵动我心驰神往。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二十六年,秦灭齐国。至此六国皆亡。中国历史结束了列国割据局面,出现了统一的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秦王朝。秦始皇为了统一全中国,征服和开发岭南地区的闽越、南越和西瓯等部族,派大将尉屠睢率兵50万,分五路南下,进攻镡城(今湖南靖州境),九嶷(今湖南宁远南),番禺(今广东广州),南野(今江西南康境)和余干(今江西余干境)。
当时的岭南山高路险,水深林密,烟瘴重重,是中原人视为畏途的不毛之地。由于经济文化落后,居住在这里的各少数民族“断发文身,错臂左衽”,依山傍海,以渔猎和农业为生。南宋著名词人张孝祥经湘桂走廊赴桂林上任时,曾有一阕词咏道:
路尽湘江水,
人行瘴疠间。
昏昏西北度严关,
天外一簪初见岭南山。
宋代还如此,更何堪此前千余年的先秦时期呢?
尉屠睢的五路大军,在东南击败了闽越,以其地置闽中郡(今福建福州);攻南越的秦军也占领了番禺。只有西线由尉屠睢亲率的大军遇到了西瓯的顽强抵抗,加上粮饷转输困难,供应不济,进行了一场“三年不解甲,不弛弩”的相持战,西瓯首领译吁宋和秦军统帅尉屠睢也相继战死。
秦始皇为解决发兵运粮问题,尽快结束岭南战事,统一版图,又命监御史禄于公元前219年率领士卒和征召当地百姓在湘水和漓水之间开凿一条人工运河。一边攻守征战,一边凿岩开渠,施工环境之恶劣,条件之艰苦可想而知。既创造了战史之最,也写下了水利工程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历时五年终于修成灵渠,沟通了长江与珠江水系的交通。秦军后援补给源源不断而来,从而一举打败西瓯,又建置了桂林(今广西桂平西南)、南海(今广州)、象郡(今广西崇左境)。
由于灵渠将湘江上游的海洋河和桂江支流漓江上游的六角峒河连通起来,据说最初叫湘桂运河,又称秦凿渠。它成为我国古代从中原到岭南的唯一航道,而且到清末民初,仍是中原进入岭南的重要水路交通孔道。人称“三楚两粤之咽喉”。使南疆北国连成一体,促进了汉族与岭南各少数民族的经济政治文化交流。它与同时兴建的长城一样,对维护国家统一和民族团结起了重大作用。直到20世纪三十年代湘桂铁路开通、桂黄公路通车,舟楫帆影才慢慢地在人们记忆中远去。当郭沫若先生后来“北自长城,南来至,灵渠岸上,”也情不自禁题诗赞道:秦皇毕竟是雄才,北筑长城南岭开。
然而真正值得纪念的是率领士卒百姓凿渠的史禄。尽管他已离我们远得连依稀的背影也看不到了。
史禄原名禄,时任秦朝的郡监御史。按秦朝官制,郡设郡守、郡尉和监御史三个主要官吏。郡守治民掌政事,郡尉典兵主军事,监御史则负责监督官吏和百姓。后人便以官职为姓氏把他称为史禄了。据说史禄是越人,由此推断他应属当时的少数民族,一个较早接受中原先进文化,又保留了吃苦耐劳朴实淳厚民风的少数民族知识分子。他的其它建树和政绩已很难从茫茫史海中考据,也无须再费时间去钓沉,一条灵渠就足以让他功垂万世名传千古了。史禄既不辱君命,也不忘民瘼;不仅善工兵树武功,还兼以兴水利成伟业;不光严格督察不失期,更尊重科学和知识,愣把这条转运军粮的运河建成为一座体现我国古代先进科学技术,集运输、灌溉和防洪于一体的著名水利工程。
古往今来战功赫赫青史留名的将军数不胜数,但如史禄这样以文官领军,在征战讨伐的同时,也成就一项造福百姓享誉后世的却屈指可数。
透过飘摇的烟雨,我仿佛看到尉屠睢统帅的大军,出秦城越严关,喑哑的战鼓和沉重的马蹄怎么也敲不出一丝丝神采飞扬;又仿佛得见史禄督率百工士卒,凿顽石围恶水,疲弱的喘息和顽强的号子却谱成山水共鸣的数千年绝唱;如同一个醒目的乐符标示在秦汉曲谱的首页,又象一枚稀世名章镌印在华夏历史的画卷。
三
灵渠位于广西兴安县城东。西北是越城岭,东南有都庞岭;湘江北去,漓水南流。这里是著名的湘桂走廊。当地有民谣:兴安高万丈,水往两头流。
灵渠之得名,据说是因将灵河水系的水引流入渠内之故。宋朝人发现了灵渠的设计灵巧和匠心奇妙,而谓之灵奇之渠。到了现代,又以其灵巧奇妙博得了大学者郭沫若的喝彩,誉为世界之奇观。
全长34公里的灵渠是一条跨流域的运河,也是一个配套完备的水利系统,其灌溉网至今浇灌着上万亩良田,并护佑了这一方田园百姓二千多年未受洪水灾害的惊扰。从海洋河中的分水塘起,分南北两渠,北渠短,只通湘江,南渠长,将湘漓两江一脉相连,湘江比漓水高出32米,形成“漓中有湘,湘中无漓”的格局。为方便船行,这南、北渠上又建有36座陡门,一公里一座,提高水位,抬船上陡坡。这恐怕是我国乃至世界上最早的船闸了,称得上“船闸之祖”。史料记载,古时每天通过灵渠的船只有三、四十艘之多。曾有一幅描写此景的楹联:逆水来顺水去方向不变;张帆上落帆下速度相同。
分水铧嘴坐落于分水塘,用大块石灰岩砌成,因平面形状如铧故称铧嘴。其作用在于分海洋河水并减杀其水势,保护分水坝。“铧嘴观澜”如今已成灵渠一景。分水坝按力学原理设计成“人”字形,增强了坝体的抗压力,又叫人字坝。“人”字的一撇一捺也计算得十分精妙,“人”字头十分公允地立在河中二分之一处,斜长的一撇为坝身总长的三分之二,短短一捺占三分之一。正好使海洋河水三份流入漓江,七份进入湘江。正所谓“三份漓水七份湘”,所以人又称为“大小天平”。古人诗句“海洋一水化湘漓,南北分流各有期”就是写的这一景致。
更奇异的是石坝的设计。在没有钢筋混凝土的古代,灵渠的建造者们独具匠心地琢磨和运用了鱼鳞原理。用长条石块竖向直插,一块压一块,鳞比排列,仿鱼鳞状砌成内高外低的斜坡堤坝。坝顶用大麻石平铺。而巨型石块两端凿成三角形榫洞,再用铁水浇铸成铁锭把巨石互相连贯,使整个大坝异常坚固,历经千年水流冲击而不毁。这也许是我国最早应用仿生学于水利工程的成功典范。
靡靡细雨挹洗了历史堆积的浮尘淤泥,涤涮去二千年的苍茫暮色,把一条依然素面朝天,依然平实无华,在默默中流淌着科学价值的灵渠展现在我们面前。也使我又一次陷入深深的沉思。知识永恒,科学伟大,但为何在那些自觉“永恒”和“伟大”的封建王朝统治者面前,总是变得那么苍白卑微,弱不禁风?总是被栓在战车后,塞在花瓶里,颠沛流离,低声呻吟?我忽然听到一个来自天籁的声音:当科学被皇帝大臣垫在“可怜夜半虚前席”之下,当知识在经院佛殿被泡成一杯闲品的清茶,纵然再有十大发明的鞭声脆响,又怎能驱得动一架架没落王朝的羸马破车呢。
四
雨中看过铧嘴浮江,天平滚水,浮想联翩中,我们沿着南渠向万里桥缓缓而行。
这一段人称秦堤。据介绍是当初灵渠工程最艰巨的一部分,也是现在“桃花满路落红雨,夹岸杨柳生翠烟”风景最美的地方。有着四贤祠、飞来石、三将军墓、万里桥等古迹。走在杨柳夹岸的秦堤,轻盈的诗意和深沉的史实始终飘忽在心房的窗边,时而是烟雨菲菲,时而是历史迷离;时而是天平滚水领唱淋漓天地的雨声,时而又是潇潇秋雨伴奏远来秦渠的水音。自然美的色块和历史美的条缕都交织在绵绵细雨之中,游人在淋漓温润、神清意爽中获得超凡脱俗的美感。
三将军墓又被称为“三匠墓”。里面葬着负责修渠技术工作的张、刘、李三位石匠,同时也埋藏了一个二千多年前悲壮美丽的传说。相传开始主持施工的张、刘二石匠因误了修渠工期,先后被残暴的秦始皇杀掉,后来的李石匠总结前二任的经验教训,终于在地形复杂的湘桂走廊,按科学原理如期修成灵渠。秦始皇论功行赏,李石匠坚辞不受,说修渠的功劳应与前二任共享,不愿独占其功而自杀。史禄将他们合葬一起,并奏请秦始皇把三人都封为将军。
仰慕三匠的智慧成就和节操风骨,我情不自禁轻轻叹息,生是石匠,如同虫草,死为将军,被受哀荣。终归是科学抗不过王命,匠心比不上军功。中国历史的悲剧,就在于漫长的封建时代扼杀了一个又一个科学巨匠,也扼杀了中华民族一次又一次复兴的希望。
四贤祠修建于元朝。首位奉祀的当然是开凿灵渠的史禄。一幅楹联这么写道:咫尺江山分楚越;史君才气卷波澜。试想,如果没有当年史禄的才气,哪会有翻卷千年的灵渠波澜,人们又向何处凭吊后来重修疏导灵渠,东汉的“伏波将军”马援,晚唐的两任桂林刺史鱼孟威和李渤呢?四贤祠是人们对功臣贤吏的褒奖、崇敬和纪念。但这里还有一种纪念,恰与四贤祠形成尖锐对比,发人深省。
民国五年,兴安阖邑百姓为一个叫吕德慎的县知事立了一块纪念碑,碑上深深勒着八个字:浮加赋税,冒功累民。想当初这位吕知事为了邀功升迁,大搞形象工程,不惜劳民伤财。官可是升了,百姓不喜欢上司却喜欢,老百姓也奈何不得;但耻辱碑也立起来了,就象岳飞墓前跪立的秦桧石像,千古骂名,万人唾弃,吕公们又为之奈何?后来兴安的为官者不论其官德官声官绩如何,有一点是明智的,这就是都还有存留这块警示碑的雅量。让它像晨钟暮鼓时时敲打着过去的当权者,天天提醒着现在的从政者: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当官干什么?身后留什么?
五
潇潇雨歇。远山近郭轻拢着一重重不知是水气呢还是暮霭,杨柳如烟似雾,我恍如还在雨中行。盈盈的灵渠水缓缓地穿过万里桥,漾着烟波向苍茫的南边流去。我忽然想起宋代柳永的二句词来,“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挪用在眼前之景,倒有几分贴切。
由唐朝李渤修建的万里桥,建于公元825年,是岭南地区最古老的石拱桥。据说从长安行船到此恰好一万里。站在桥亭中,历史的沧桑感油然而生,仿佛看到柳宗元、徐霞客倦容憔悴,裹着万里风尘,迎面而来,错肩而过。俯瞰桥下渠水,依稀听到二千年的舟楫之声,喧嚣熙攘着由远而近,又由近及远。让人觉得这灵渠的流水就是那流动的历史,浇灌着壮乡春暮、瑶家秋晨,滋润了岭南画角、洞庭烟霞。
我想,如果渠边还泊着一条远航的瘦船,我们定会登上去,“万里分流去,到海有会时”,一边听舟子讲述南北琐事,吟唱古时船歌,一边拨开历史漂萍,追溯灵渠源头。也去为凿渠的工匠和士卒喊几声号子,送几瓢水几箪饭;也去为重修灵渠的马援捐募些银两,以留住一代名将心爱的汗青马;也去为鱼孟威和李渤植陡门疏渠道出谋划策,添几块唐砖宋石;也去为南北交融、民族团结的风帆拉拉纤,为华夏复兴、社会进步的航船摇摇橹;荡入浩淼的历史长河,溅起一波又一波亮丽的浪花。